2019 10 10 華格納《諸神黃昏》評論（La fura dels Baus/ 臺中歌劇院）

二年前到臺中歌劇院看《女武神》是為了劇本身、為了想聽聽戲劇女高音Jennifer Wilson和次女高音Jamie Barton、也為了看看La Fura dels baus的製作，結果意外賺到Anja Kampe臨時代打的精采演出、Simon O’Neill投入的表現也很令人享受（評論在這裡和這裡）。今年看同一系列製作的《諸神黃昏》主要是為了製作；實際觀劇，雖得到一定的享受，但音樂上滿足有限，而且音樂與戲劇的貢獻主要得歸功於抱恙上場的一位演出者。

先看歌手。本次合唱團為東海大學合唱團，表現頗不錯。三位萊茵少女均不討喜。兼演第三命運女神與Guntrune的Sandra Trattnigg將序幕中頗可發揮的唱份表現得極不討喜且無力，唱Guntrune時較穩定但不出色，只有在末了等Siegfried返歸一段中較為集中，但整體上她音量只要超逾中強（mezzo-forte），聽起來就是在用聲音的本金而非利息演唱，和今晚Brünnhilde多數時刻一樣。兼唱第二命運女神與Waltraute的Roswitha Christina Müller同樣不甚討喜，除了歌藝無法撐起Waltraute外，肢體演出亦不聰慧。

飾演Alberich的趙方豪不是此角常見的陰沉怒吼型歌手，但并非壞事，整體尚稱穩定，聲音不是很有稜角，但能展現一些良好特質。飾演Gunther的愛沙尼亞男中音Lauri Vasar沒有很像戲劇歌手，但有一定音量和響度，甚至不時以此勝過Brünnhilde；只是他太執著於製造音量，在第一幕中尤其如此，因而犧牲演唱的平穩；第二幕婚禮場景中此一缺失略有改正，效果因而好得多。若他能想到圓滑線條（legato）的價值，表現應該可以改善不少。有趣的是，他在f音起的高音域較悶，反而不如本場的Hagen—後者即使在最高音域中，都相當自在且具彈性。

開演前有中英雙語廣播宣佈飾演Hagen的Andrea Silvestrelli身體有恙，但仍將盡力演出；中文宣佈一結束，現場觀眾即報以溫暖掌聲。二年前聽他在《女武神》中演唱Hunding時，印象是聲音鐵黑、頗具響度，雖然覺得其聲音性格及詮釋更適合Fafner。（我並未看臺中同一製作的《萊茵黃金》，後來才知他此系列《萊茵黃金》及《齊格菲》中確是演出Fafner；雖說同一歌手劇目中很可能兼有Fafner、Hunding、或Hagen，但我覺得Hunding需要更複雜的思考以建立其陰沉。）本次Silvestrelli一開口時我有點驚訝，低音和高音域明顯較不立體，顯然聲音有受影響，但即使在輕唱時響度仍相當可觀，可輕易傳聲，也不難想像這位Hagen精神好時可以如何操控Gunther與Guntrune！（華格納寫得很痛苦的）Hagen第一幕結尾詠嘆調中，Silvestrelli雖未回復到聲音最佳狀況，但明顯已奮起，單就聲音特質本身即能輕易抓住我的注意力，真想為他鼓掌。另一個更想鼓掌的地方，是第二幕中Hagen吹響號角（製作中做了個近乎軀幹長度、水平固定在欄杆上、有點卡通興味的長型號角）、召喚眾人前來宰牲祭神、準備婚禮一段：也許是因為現場演出的刺激，他火力全開，聲音立體且具權威感，輕易掌控佈滿合唱團員的舞臺！從這裡開始到第二幕結束，Silvestrelli明顯掌控整個局面，音質引人、音量豐沛、戲感亦恰當，尤其在婚禮上勸誘Brünnhilde說出控訴、以及操控「復仇三重唱」中。第三幕他狀況仍很好，告訴Guntrune他們「帶了獵物回來」、「英雄成了山豬的獵物」一段尤有效果。Bravo!!

男高音Lance Ryan出道前有一段時間曾向Marilyn Horne學習，開始沒多久時Horne就和他說，Siegfried是他的角色，而他的確也以此角色在德國首次登臺、在歐洲展開職業生涯；他曾在多個製作中詮釋此角，並留下數款DVD及CD錄影，包括此製作的首演陣容錄影。本場演出中他聲音狀況不錯，有一定音量和相當穩定度，雖然聲音有點 “beat"，但這在現場演出時影響尚屬有限（錄音中會較明顯）。雖非以壓倒性的音量取勝，且略有今日華格納男高音常見的「惡人音色」（也就是較適合Mime、Herod一類character tenor的扁尖音色），但他真正的問題在於句法不甚優雅，導致聲音性格較像惡棍。（二年前《女武神》中演出Siegmund傑出的Simon O’Neill雖然音色亦非討喜，但句法道地、聲音性格具說服力。）第二幕Ryan似乎略在節省聲音，在一些對峙的關鍵段落未充分發揮效果，雖然在與Brünnhilde對質被安排倒吊時(!!)還唱得非常自然。第三幕時他扳回一城，不管在無憂呼喚狩獵同伴、或是隨後向大家訴說過往故事時，音量及整體感均佳；尤其重要的是，他在Siegfried憶往段落中展現詩意，唱林中鳥段落尤佳，死亡場景也有效果。考量歌手表現，當天第一幕結束前，我實在很希望這齣戲的重心是Siegfried與Hagen啊。

飾演Brünnhilde的Rachel Nicholls原是巴赫、莫札特歌手，且曾在巴赫專家鈴木雅明（Maasaki Suzuki）麾下灌錄巴赫；演出前在網路上聽她唱戲劇角色，評估是有現代歌手常見的振動、中音域不強、（以一些演唱習慣推測）可能不是以穿透力取勝、詮釋上並不吸引我。實際聽現場，感覺她應該先把《魔彈射手》女主角Agathe唱好，不要現在妄想唱Chrysothemis、遑論任何更重的曲目；她本次演出Brünnhilde這較其嗓音大好幾號的角色，聲音無法有任何彈性，多數相對高音（尤其在句首）更是以上滑的方式滑進。愛情二重唱開始是Brünnhilde的獨唱，Nicholls聲音始終不甚集中、淺薄振動、音樂亦無前驅力的特色；之後微微改善但仍有限。從 “O heilige Götter!" 開始的激昂段落中，雖然男高音並無壓過女高音的意圖，但其聲量及穩定性均明顯勝出，結尾也是多虧男高音及華格納的設計才達到高潮。（有趣的是，全劇有二處Nicholls試圖做出顫音，但在緩慢交替上下二音符好一陣子後仍告失敗。）Brünnhilde抵達Gibichung居處起即應能以歌聲掌握全場，但Nicholls一貫貧弱，完全被Silvestrelli生動但不喬張的Hagen佔盡鋒頭，激情結束第二幕的「復仇三重唱」也形同Hagen秀。Nicholls是否是為了劇本「犧牲場景」節省聲音呢？依結果看來並非如此：「犧牲場景」前半部中，她中音域依舊充分展現不集中、難討喜的特質，指揮亦只幫助音樂渙散；"Grane, mein Roß! Sei mir gegrüßt!" 起雖略有起色（也該是時候了！），但即使女高音先是有三面螢幕構成ㄇ字型幫助傳聲，後是站上機械手臂、並被前推到樂池之上、背對拉下的戲臺幕，但「犧牲場景」還是成了反高潮。附帶一提，我坐在3樓26排中間還算能聽到她的聲音，對於她中低音域句尾被淹沒在大響的樂團一事也不在意，但樂友坐在4樓前排正中就表示常聽不到她聲音，且時常被銅管淹沒。

我看的《女武神》和《諸神黃昏》恰均為三場演出中最後一場；呂紹嘉本次率領NSO演出，並未如在《女武神》中銅管放炮頻率奇高、以及出現明顯漏接歌手的嚴重失誤，但仍是本次演出敗筆之一。我聽過呂紹嘉搭配NSO不錯的演出，例如2018年演出西貝流士交響詩《傳說》、2019演出荀伯格《昇華之夜》，但本次《諸神黃昏》缺乏張力、無戲劇節奏，且例如「齊格菲之死」開頭管樂和弦除了無法成功從弱音開始、也明顯不整齊。除此之外，本次的樂團規模應該是比華格納要求的小，但反而做不到小聲、也未為歌手考慮，甚至在華格納明確指示樂團給歌手空間的設計中、不時枉顧作曲家要求。（齊格菲的「送葬進行曲」時，送葬隊伍從舞臺側邊走下、橫過樂池及觀眾席之間後、從觀眾席走道走出場外；閉路電視拍攝隊伍並投影到舞臺幕時，可大略看到樂團編制。）前述「犧牲場景」的失敗，一部分正是因為 “Fliegt heim, ihr Raben!" 前的間奏莫名地疲軟無方向感，尾奏前又開始一路輕快，白白放棄彰顯樂團華美、或者戲劇激情的大好機會。

我原已看過La Fura dels Baus指環製作部分錄影，不過現場還是有些驚奇，例如佈景尺寸實際看起來沒那麼大（看《女武神》時也有一樣的感覺），尤其末了特技演員以人體搭成的Vahalla的大小沒想像中撼人。（另外一位萊茵少女腳受傷，所以她的水缸不能裝水，也是錄影不會有的😂）"National Geographic" 式空拍地球的手法在Siegfried萊茵之旅一段貢獻了討喜的動感，但在Siegfried準備假扮Gunther去找Brünnhilde這段（原即太累贅的）管弦樂過門中，就顯得庸弱。序幕中命運女神段落以投影螢幕、女神手中及後景工作人員手中的道具繩索、以及特技演員牽引到觀眾中的紙條，共同營造命運之繩交纏錯綜的感覺，但舞臺上持續有微弱的機器運作聲；而且特技演員走到觀眾之中、爬上觀眾席手把以翻過椅背的手法，必然會引起觀眾騷動、也嚴重分散注意力，著實是一大敗筆，除非目的是為了避免觀眾留意歌者演唱及咬字。

本製作中Gibichung之地的設計以貨幣符號、數字、及工業意象為主軸，早已非新穎的作法；色彩較為喧鬧的設計雖非不妥，但未能呈現Gibichung一家由繁旺轉頹敗的對比，遑論以映襯神界的轉變；尤其打獵場景起Hagen等人略呈民族風的長袍，與前述的興盛意象相距更遠。至於Guntrune誇張如綜藝節目般誇張作出誘惑Siegfried的動作，則是拙劣的設計。

不過工業意象的運用在Hagen夢境一段效果非常不錯：開始前，看起來像衛星的巨大機器影像被投射在舞臺最前的透明紗幕上、緩緩游移；透過這層影像，觀眾可以看到Hagen端坐在舞臺偏右的半空中，靜止不動、彷若著魔。Hagen開口時，四周突然亮起，顯露他被重重緩緩運作的機械設備包圍—事實上，演員是被安排坐在高臺上，其前面下方及背後均有螢幕顯示影像，以構成此番幻象。Alberich坐在由滑輪吊在Hagen右後方略高處，離場的方式則是以明顯傾斜的角度飄出舞臺，視覺效果頗為虛幻。另一個我喜歡的設計，是「復仇三重唱」尾聲時舞臺幕重啟、由三人透過透明紗幕觀看後頭看著婚禮賓客在顯示賭場般籌碼動畫的螢幕間，享受特技演員疊羅漢拋人、空翻、雜耍的場景。此外由女性特技演員扮演獻祭牲口和狩獵獵物也是不錯的做法（坦白說滿符合本劇中對女性的輕賤），尤其前者在空中被吊起、然後手放開足部後呈倒吊姿態、配合後面螢幕中血液的動畫象徵放血；雖然亮色螢幕上寫的四位神祇名字字體太廉價、像是量販店標示。

製作中除了符號意象效果不一外，有些調度則是明顯太過笨拙；一例是Brünnhilde抵達Gibichung之地後，由左右二對機械手臂吊著船身二邊扣環的船從半空中降下，Brünnhilde下船後船再次升起，但一會兒後合唱團員自舞臺後方湧出，導致船必須再被舉起、才能往舞臺後方移出、再被放下。另一例則是懦弱的Gunther被Hagen槍殺後倒下，但直至全劇結束後均未無法下場。（附帶一提，Hagen謀殺英勇的Siegfried反而是用長矛。）

最後，感謝臺中歌劇院看起來是（終於！！）有改善中途放遲到觀眾進場的狀況，但不少觀眾的素質實在頗需改進，除了一直翻包包、喝水、講話（彷彿只要沒有人聲、或沒有夠大聲的人聲時都可以講話！）外，竟然有好幾個偷照相、以及手機鈴響狀況！另外，主辦單位精心製作、免費贈送精美節目單實在是太為善心，只是不時有節目單掉落地面的聲響，也許是因為門票完售、造成席間二氧化碳濃度特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