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15 臺中演出Valencia女武神

很久前就看過La Fura dels Baus製作的 “Valencia Ring“，對其中一些設計、尤其是特技演員的部分印象深刻。雖然知道該製作一些設計有其侷限，但考量會想現場看此一製作、尤其想聽部分歌手，是故決定買票入場。附帶一提，本檔演出有週三、五的晚場及週日下午場，週日場賣得很快，最終售罄，週三場據說最後售出約八成，週五場則似乎略佳。以下依出場序逐一評論歌手。

扮演Siegmund的紐西蘭男高音Simon O’Neill聲音位置穩定，對角色的熟稔也不在話下，雖然德文不是特別美。近二十年歌劇舞臺上太多唱華格納英雄男高音角色的歌手音色相對扁平不討喜，不是理想中具醇厚音質、甚至男子氣概顯而易見的類型，也因此，純就音色來說似乎是Mime之上、但明顯未及Siegmund或Siegfried；Simon O’Neill即為一例。尤其Siegmund一角音域頗低，應用音域(tessitura)均不逾高g音，傳統上是由音色較有男中音意味的男高音演唱，也因此O’Neill在低音域雖完全不顯支絀、但音色往往更顯扁平。另外一方面，雖然他的德文咬字不是特別深刻，演唱倒相當熱情，像是終結第一幕的 “so blühe denn, Wälsungen Blut!" 高音拉長就非常適當地將氣氛炒到最火熱。而撇開音色上的吃虧，O’Neill的音樂線條都做得不錯，尤其當 “Winterstürme" 遇上指揮不流動的速度時，即使 “wohl mußte den tapfern Streichen/ die strenge Thüre auch weichen,/ die trotzig und starr uns trennte von ihm" 這句他被迫要斷開換氣，樂句仍做得非常合理。此外他在舞臺上顯得自在，尤其Siegmund要離開熟睡的Sieglinde之前依依不捨撫摸親吻她的動作頗為感人。

德裔義大利女高音Anja Kampe本次是借調來救火、取代無法上場的Petra-Maria Schnitzer，卻是全場最大亮點。她咬字往往饒富意義，尤其Sieglinde獻上蜜酒的 “Des seimigen Methes süßen Trank" 音色果真甜如蜜、而愛情二重唱中 “ihren Klang hört’ ich als Kind" 的 “als Kind"(在兒時) 也用弱音呈現帶著夢幻表情揣想的驚奇，實在令我印象深刻。第一幕她音色始終有美麗的抒情特質，而遇到激情段落、即使是"Der Männer Sippe" 段落結尾高潮時 “süßeste Rache sühnte dann Alles!" 和 “umfing’ den Helden mein Arm!" 的高音都嘹亮無缺損，而在 “Siegmund, so nenn’ ich dich!" 即使深受指揮拖累，燒得白熱的高長音也大致維持音色完好。更難能可貴的是，Kampe的演唱不斷提醒聽者Sieglinde的唱份多麼需要弱音，畢竟一生悲苦的她仍大有細緻柔情。Kampe在第二幕後面一些較激情的段落仍唱得不錯，但強音已有較明顯振動、也不是最好的音色，而第三幕包括Sieglinde首次知曉自己已懷胎、由了無求生意志轉為急切懇求眾女武神救她和她的孩子，以及最後讚頌Brünnhilde並告別的段落，聲音振動已很明顯、而且在強音之際完全失卻變化音色或清晰咬字的能力。雖說如此，我還是覺得非常感謝Kampe帶給我這一夜，尤其第一幕時我不住想著，如果能買票再看她的Sieglinde多好！附帶一提，帶有德國血統的她五官真漂亮，腿也修長，Sieglinde在樹林中側臥一段尤為顯眼。

演唱Hunding的Andrea Silvestrelli一開口就是巨大黑色的嗓音，但頭幾句開始我就覺得這是巨人Fafner而非Hunding的聲音。倒不是說同一歌手不能兼唱這些角色，事實上歌手兼唱Fafner、Hunding、Hagen等角色時有所聞，但Silvestrelli聲音表情實在太缺乏變化，而Hunding的歌詞其實有不少可刻劃著墨的。更可惜的是演唱全劇關鍵角色Wotan的Jukka Rasilainen也是相對較缺乏表情的歌手：他或許不是我現場聽過音量最宏大的Wotan，但天生優點之一是聲音頗響，且音色有表現潛力；可惜他的詮釋有限，不足以呈現天神霸氣、愁苦、憤怒、憐愛等多種複雜面相。

演出Wotan者最顯如履薄冰的二個段落應該是第二幕對Brünnhilde講述前情的段落(我總半認真說，Wotan大可以丟一本《萊茵黃金》劇情大綱給Brünnhilde看就好，Wagner實在不該加寫《萊》劇卻又在後面幾齣不斷重複過往歷史)、以及第三幕與Brünnhilde的對手戲。這些段落都頗為冗長，歌手需要在字詞上做出細膩刻劃才足以使之成立。Rasilainen在第一個段落由於音域偏低，只有非常單一的一種黑暗響鳴的音色；原本我懷疑他的低音域是因音量有限而無法顧及刻劃，但很快就確定他缺的並不是音量，雖說之後拉高到高音d~ f時他的確做出較多表情；這段真是多虧了有如電影分割鏡頭、極直白但有效的錄影回顧，意外讓觀眾不覺得無聊(尤其是我身邊二位從來沒看過知名劇碼、甚至不常看古典音樂表演的朋友)。非常可惜的是Wotan告別女兒時感人至深的 “Leb wohl, du kühnes herrliches Kind" 唱得極為單調、幾乎像在念購物清單，要感動只能靠華格納的音樂架構、以及聽者的自我催眠。

老實說當初決定要買票看戲，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唱Brünnhilde的美國戲劇女高音Jennifer Wilson；數年前第一次看到她在此一製作的錄影(她在製作首演演出，有發行DVD)時，我就驚嘆她在不乏音量之餘還有副美麗嗓音，畢竟近三十年來實在很難有聲音錄起來穩定漂亮的hoch-dramatische；詮釋稱不上過人，但咬字和音樂線條都有不錯的基本盤。可惜她這次在臺中週五場開演前已宣佈感冒，週日據說狀況略有改善，但自始至終未真正放出音量，即使(在樂團配合下)始終未被樂團淹沒，咬字聽起來也像是初次習得時順走的態貌而已。她聲音聽起來較2007錄影時來得暗，尤其是中低音域，雖然稱不上是壞事，此外身型明顯較彼時更為龐大，第二幕中間幾次跳脫角色單手扶後腰，看她要跪下爬起甚至小跑步也有些吃力。這次演出雖然不如人意，但著實辛苦她了，狀況不好還要演出這麼吃重的角色，希望能早日聽到她狀況良好時的表演。

年輕的Jamie Barton自從2013年拿下BBC Cardiff Singer of the World首獎後始終炙手可熱，網路上有許多錄影均可聽出她豐厚本錢。這次演出當然也不負眾望，充份展現既大且美的聲音；聲音聽起來有點太年輕豐潤(這角色畢竟是足具威嚴和怨氣的天后)，但掌握得實在很棒，尤其胸音用得慷慨卻完全沒造成不同音區(register)音色不統一，字句刻劃起伏也都有很棒的基本盤了，希望她未來能更上一層樓。附帶一提，Wilson和Barton體型都明顯龐大，雖然對於戲劇演出不必然是壞事，但看起來似乎都已讓她們較不易依角色定位適切地展現Brünnhilde的年輕桀傲、以及Fricka的威儀；尤其Fricka的服裝設計、以及導演相對缺乏對於歌手細部演技的指導，讓這點更為明顯，有點可惜。

週五場結束時有網友和我說女武神群音量偏小，週日實際聽時我倒不覺得；誠然開頭有女高音的聲量較小，但也許是受所在位置及朝向影響。尤其在八位女武神站到臺前、其中四位還站在伸長到樂池上的機械手臂上、並搭配前臺拉下的布幕時，聲量非常足。真正的問題倒是部分歌手聲音不集中，相對來說最顯集中的是二位在地上的中低音歌手。另外部分歌手肢體演技較顯青澀，雖不致影響大局，但仍是可留意之處。不過我想對四位站在機械手臂的歌手表達最大的敬意：雖然看過影片，但現場看到機械手臂上下擺動的速度竟然快得驚人、歌手在擺動過程中還需持續演唱，實在是辛苦了！

當今華格納劇目演出實在不常像這場一般、主要角色聲音都足稱穩定，可惜全場一大敗筆在樂池中。第一幕過半之前我已經對於管樂放炮一事不抱希望，其中法國號尤其放炮放得起勁，小號及單簧管也一度有差池。但真正的問題是指揮多數時間沒將音樂塑造出形狀，甚至明顯淪為試圖「跟」歌手的伴奏；偏偏不管伴奏的是鋼琴或樂團，倘採用「跟」的作法，必然不僅損害音樂形貌、更會拖累歌手。最明顯受創的即是第一幕第三景，不只樂團一再澆冷水破壞張力，甚至可聽出歌手努力想拉快速度；Siegmund的 “Ein Schwert verhieß mir der Vater" 和 “Winterstürme" 是最明顯的例子。"Winterstürme" 和 “Du bist der Lenz" 亦均一度可見歌手要努力不受拖累做出音樂線條。更糟的是有二、三個關鍵處明顯沒接好，例如Sieglinde為Siegmund命名時，"Siegmund" 和 “so nenn’ ich dich!" 間的和弦未抓對時間出來、讓歌手硬生生沒被樂團接住、要自己應變，實在難以想像是經過彩排、且已經演出二場的水準！再者，雖然長久以來NSO始終讓我覺得不擅長聆聽歌手，但NSO這場演出中常常只見音符不見樂句、甚至構成同一和弦的不同樂器也顯得沒相互聆聽。舉例來說，以下是Hunding的主題動機(Leitmotif)：

樂團的表現是，不知道斷奏(staccato)音符應有其彈性，也不知道最後包含附點音型的三個音應有「重-輕-輕」的輕重關係；構成同一和弦的不同樂器甚至聽起來不在一起！小時候的確聽過管樂不時放炮的NSO，但長久以來總覺得NSO進步不少，演出往往也有一定水準；更何況這檔演出也不是NSO第一次演出華格納或《女武神》，但表現根本不及格，而且應該是記憶所及NSO第一次讓我覺得頗值得惱怒的表現。（有興趣不妨聽聽Furtwängler在La scala指揮全本《指環》：雖然La scala樂團爛，不時有銅管放炮、弦樂音質粗糙、或樂團無法完全順利跟上速度的狀況，但指揮仍能將音樂做出形狀。）

附帶一提，雖然這不是 NSO 做的年度歌劇，而我也始終感謝 NSO 持續在做年度歌劇 (尤其是以前選用較多臺灣歌手時)；但我認真覺得，NSO既然不可能不和歌手合作、也是國內具指標性的樂團，希望以後能多花一點時間在美聲(bel canto)和莫札特歌劇上，好好練習聆聽聲樂線條。

製作本身我就不多敘述細節，畢竟這是很容易看到、買到錄影的製作。製作中有些不錯的詩意，例如第一幕序奏搭配的夜視追逐鏡頭、第一幕巨樹有時候亮光流竄其中的視覺設計、以及第三幕開頭從舞臺上方吊著搖擺、上掛有眾多英雄屍首的金屬球(英雄係由特技演員扮演，觀眾看到這裡發出驚嘆並鼓掌)；Siegmund決鬥前後方拉起到半空中、吊有屍首的金屬塊則是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設計(解說影片解釋這代表死亡，會在整個《指環》一再出現，不過我沒很喜歡)。不過製作有二個明顯的問題，第一個是敘事往往太直白，例如第一幕液晶螢幕上出現旋轉的劍，以及"Der Männer Sippe" 時出現為時不短的老者翦影、最後終將長劍插入樹中(本場次觀眾對二者均有發笑)，實在都太過多餘、減損美感。至於樹中一度出現旋轉的DNA也是如此，雖然勉強可說尚具創意。第二個問題是一些關鍵場合中舞臺太空、包括欠缺演員走動造成的流動感，例如第二幕Brünnhilde帶Sieglinde逃走、直到Wotan發怒、以及最後的管弦樂尾奏，完全是靠音樂撐場。一個不錯的設計倒是第二幕Wotan向Brünnhilde敘述前事時後方螢幕全數空白、只有右上角用影片表示回憶過往情事，頗像電影分割畫面的手法，讓這段難得一見在視覺上易於聚焦、也讓觀眾不覺得沉悶。

總結來說是精采的演出，且尤其感謝Kampe呈現抒情溫暖的Sieglinde，也很開心聽到聲音年輕、本錢雄厚的Barton、以及誠懇熱情的Simon O’Neill，即使指揮表現明顯不及格。關於本場演出還有些與演出本身不直接相關的感觸，將在下一篇寫足。

 

---

本次拿到的簽名！Anja Kampe是在她擔任主角Carlotta的Franz Schreker歌劇Die Gezeichneten 錄音小冊子上簽名、Simon O’Neill則是在他擔任Ferdinand一角的Frank Martin歌劇Der Sturm。

 

---

以下是之前在粉絲專頁寫的幾篇歌手介紹：

• Jennifer Wilson
• Simon O’Neill
• Petra-Maria Schnitzer
• Anja Kampe
• Jamie Barton

---

---

演出資訊：

2017歌劇院巨人系列─華格納歌劇《女武神》
日期/時間：10/11（三）17:00、10/13（五）17:00、10/15（日）15:00
大劇院
票價：600/1200/2000/3200/4600/6000/8000

• 指揮／呂紹嘉
• 導演／卡盧斯．帕德利薩 Carlus Padrissa（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
• 舞台設計／羅朗．歐貝特 Roland Olbeter
• 執行導演／艾斯特邦．穆諾茲 Esteban Muñoz
• 服裝設計／裘．烏洛茲 Chu Uroz
• 影像設計／法朗．埃勒 Franc Aleu
• 齊格蒙Siegmund ／賽門・歐尼爾 Simon O’Neill
• 渾丁Hunding／安迪亞・席維斯特利 Andrea Silvestrelli
• 佛旦Wotan／尤卡・拉斯勒能 Jukka Rasilainen
• 齊格琳德Sieglinde／Anja Kampe
• 布倫希德Brünnhilde／珍妮佛・威爾森 Jennifer Wilson
• 佛麗卡Fricka／傑米・巴頓 Jamie Barton
• 女武神群／王郁馨、林孟君、林玲慧、林慈音、范婷玉、張嘉珍、鄭海芸、羅明芳
• 樂團／國家交響樂團 NSO
• 聲樂指導／馬丁・安德森 Martin Andersson
• 鋼琴排練／許惠品、蔡學民
• 特技人員／特技空間、戊己劇場 Acrodynamic, and Wugi Troupe
• 英譯字幕／強納森・狄恩
• 中譯字幕／夜鶯基金會
• 共製單位／西班牙瓦倫西亞蘇菲亞皇后劇院與義大利佛羅倫斯五月音樂節
• 指定住宿／台中商旅、永豐棧